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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3/05/19
張錯--【貝珠淚】

據說所有東方的珍珠都來自眼淚
據說眼淚來自鮫人的夜泣
有一顆珠
生下來就是要被遺棄的
有一滴淚
悄然為被擺布的身世而垂滴
在月明之後,在滄海之隅 . . . . . .
『 貝篇 』
那年詩人沉沉一覺醒來,
窗外的夕陽是異國的罌粟,
繚繞在夢境似真似幻的東方,
驀然如電光石火般
栩栩如生閃映在眼前,
前額禿亮把辮子繞向頸脖的蒙古人,
無垠的草原,天穹蒼鬱,
草長,雲低,
強弩在背上,矢箭在馬旁,
「在薩納都,一座莊嚴華麗的圓拱宮殿,
忽必烈汗就這般頒布命令。」
朦朧新月浸滲著蠻荒之地,
一名怨婦伏地而泣,
粗曠而纏綿。
詩人靈活神思如淙淙流水,
嗚咽的山泉有如錚鏘的韻律,
短勁的母音,押著急促的陽韻,
忽必烈汗啊!
他終於從聖潔的河流
聆聽到組先們對戰爭的預言!
於是在喧鬧的潮騷裏,
西方的霸權四散橫行如貝蚌,
吞噬著東方童真的版圖 - - - -
還有黃金白銀,絲綢香料,和茶葉;
槍砲犀利的堅甲戰艦,
迎波撥浪駛入海港,
飢餓的貝蚌啊!
軋斷擋道的水草,鯨吞弱小的水族;
那年高鼻深目的葡萄牙人,
詭行異服,銃聲如雷,
劍芒大砲,瀰滿山海,
在進貢與通商的藉口中,
造屋築柵,掠買人口,
終於就定居在澳門的浪白澹。
那年呂宋島上,
山富銀礦,樹生金豆,
西班牙人恐慌為敵作內應的華人,
一夕之間,二萬五千商民盡膏鋒鏑。
那年眉髮連鬚皆赤的荷蘭人,
初佔澎湖,屢犯金門,
最後東去臺灣,築赤崁城。
那年最懼怖還是大蚌不列顛,
深沉一如詩人當日的午睡,
焚土成膏,鑲竹為管,
就燈吸食其煙;
罌粟花的血紅,
一大片一大片揩濺在中國的土地,
染得南京的夕陽格外鮮紅,
有一雙孤瘦顫抖的手,轉眼間
就把香港拱手讓了。
那些年代,
橫行在七海的霸蚌,
繽紛奪目如詩人未及追述拱殿的壁畫,
在起伏翻騰的波濤上,
有雙鷹和單應的旗幟,
有黃色和藍色的旗幟,
有米字和花般的旗幟 . . . . . .
『 珠篇 』
今夕何夕,與你攜手共賞暮靄的山林,
使人不禁想起詩人夢中的景緻 - - - -
蒼綠的古森林,
驀然一道鴻溝斜割山嶺,
橫呈出一大幅青翠的香柏杉!
如此古樸的景象,
召喚回哪些垂鬚榕樹的童年,
從風順大教堂開始,
緣著總督府後花園的蔓蘿,
伸向下弦月的海灣,
花白的青堤石,
〔仍然勇敢地伸向海心,〕
佝僂的老樹,
黃濁的珠江水,
歸舟背後下沉的夕陽,
彷彿訴說著同一樣的歷史,
同一樣的變故,
年代的成長,
歲月的消逝,
不同的只是人物的遞換!
那些青少年的夏日,
有很多從八角亭圖書館的花園開始,
那時我們頂著烈日,
踩著車子從南灣到黑沙灣,
繞過馬祖廟,直上主教山,
那兒,我們攜著手,
越過柵欄,面對河流對面的土地,
大聲呼喊:
「喂!中國!」
可是西方人懼怕的只有忽必烈汗,
他四散飛揚的辮髮,兇惡如炬的目光,
赤黃如琥珀的烈酒。
而我們不過是望夫山下的沙石,
為馬蹄踐踏,槍砲蹂躪,
慢慢我們變得細嫩光滑,
我們坐油麻地小輪去離島,
坐氣墊水翼船去旅行,
坐電氣化火車去遠足,
我們坐在地鐵滑溜溜的長椅上,
外面黑漆漆一片,
心裏空白白只管思量著去處。
我們參加童子軍,
從嫩手做到女皇童軍,
我們參加皇家拯溺會,
我們參加聖約翰救傷隊,
我們仔細研讀聯邦傑克國旗,
在縱橫的米字圖案裏,
那一條線該寬,那一條線該細;
慢慢我們在母蚌唾液的滋潤下,
變成一顆晶螢光澤的珍珠,
並且不時為自己的身價而榮耀。
『 淚篇 』
在鮮紅的木棉樹下,
有一個黝黑的女郎彈著洋琴,
彷彿是阿比西尼亞的調子,
她邊琴邊歌,這般唱道:
「據說所有東方的珍珠都來自眼淚,
據說眼淚來自鮫人的夜泣,
因為當年水居如魚,不廢機杼,
如今自水中出,積日賣綃,
寄寓人家。」
她邊彈邊泣,
水與陸,國與家,
民族感情與個人自由,
沒有一種淒苦,
苦得過寄人籬下。
破碎的山河,
脆弱的名分,
抉擇竟成了最奢侈的權利和要求!
絕對的抉擇,
絕對的矛盾!
絕對的珍珠,
絕對的眼淚!
今天再也不會有遠古的神話,
差遣傳說的英雄,
馳著紅鬃烈馬,
以力搏乾坤的勇毅,
拯災黎於水火。
今日的珍珠來自昨日的眼淚,
昨日的眼淚乃是中國人亙古的悲哀。
有一種貝蚌,
永遠潛伺在人性貪婪的海洋,
有一顆珠,
生下來就是要被遺棄的,
有一滴淚,
悄然為被擺布的身世而垂滴,
在月明之後,在滄海之隅。
【飄泊者】